父親
※本篇文章獲刊2012.11【中時部落格嚴選好文】、【閱讀】社群分享文章※
他將車往路旁停靠，鑰匙一轉，車子才剛熄火，孩子們馬上將車門打開，又跑又跳的奔到鐵道旁的小涼亭，墊著腳往鐵軌遠方眺望。
「急什麼，就說來得及」，他對著猴急的孩子們沒好氣的嚷著。
喀喀喀的聲響由遠而近傳了過來，接近時還鳴了幾笛聲響，緊接著火車慢慢的經過小涼亭，並且滑行到不遠處的龍泉車站後停了下來。幾節車廂畫上了兒童彩繪，主要是南投在地的旅遊景點，天真的筆法讓硬梆梆的鐵皮活潑了不少。
從一格格的車窗透視進去，滿滿的旅客就塞在一節節的火車車廂中，彷彿那年出差，想說搭捷運省些計程車費，但卻在捷運候車站，看著到站的車廂內，擠了滿是學生及上班族的畫面。最讓人費解的是，下車的人少，上車的人卻幾乎可以再塞滿一輛空的車廂，但是在關門鈴大響，以及保全哨音的催促下，還是將整個車站候車的人掃得清空。
「不是假日嗎？平常趕上班人擠人就罷了，連休息出遊日都還要擠的跟沙丁魚一樣，這是哪門子虐待自己的方式」？他心裡嘀咕著。
火車的到達應該是候車人最殷切的期盼。但是他看到一位推著嬰兒車的媽媽，似乎是被滿滿人潮的車廂嚇到了，臉上剛開始露出狐疑，再轉為愁眉深鎖的懊惱表情。嬰兒車內的孩子，不吵不鬧，似乎是睡著了。
實驗再次證明，人是極度可壓縮的形體。
火車載走所有候車的人群後，電桿天線上的麻雀如驟雨落下般散停在月台，啄食著遊客留下的零食碎屑，除了爭食的吵雜啁啾聲外，車站又再次的靜了下來，好像從來沒有人來過這一樣。
道路兩旁的樟樹蓊鬱，枝葉相互參差交錯，將道路遮蔽的有如綠色隧道般。陽光斑駁的撒在道路上，有如地面發光的明珠；偶有樹蔭稀疏、天際開放之處，仰望白雲悠悠，步調也落得散漫。
他還記得年輕的時候，從水里往來台中工作的那段日子。他有個玩伴兼老友，小學同班六年，國中、高中也念相同學校，最後還同時收到兵單當兵去。退伍後，一起去台中做相同的業務工作，雖然不是親兄弟，但是往來關係卻比兄弟還親。大部分的假日，兩人各騎著一部排檔的野狼125，相偕返回水里老家。
那時，方便寬廣的台16省道尚未開通，集集往水里的道路只能走舊的雙線道。從名間開始，經過龍泉，穿過集集隧道，繞過髮夾彎，之後到集集火車站。接下來沿著山路爬升，左繞右彎，直到道路頂端後開始往山腳陡下之際，濁水溪的俯瞰景色，在道路右方的雜草叢中咋然出現，而後直下水里。回家道路雖然遙遠，但是有人相伴，總是沒那麼寂寞的…
孩子們穿過圍籬，在鐵道上嬉弄追逐，並踩在鐵軌上，玩著不落地到達火車警示燈的競速比賽。他朝孩子的方向無心的喊了喊，「趕快回來，等一下火車闖過來，要走沒路跑」。沒什麼脅迫性的要求，孩子們聽得出來，還是自顧自的玩。他找隨意找了一個水泥墩靠坐了下來，點了一根煙，眼睛望向與鐵路平行的公路彼端。
工作不是想像中那麼的順利，兩人初入社會，吃了不少排頭，與世間的人情冷暖。因此當兩個人騎到綠色隧道的起點，就會路邊停了下來，點根煙，相互抱怨並取暖一下。直到聽到遠方火車的氣笛聲，兩人擲下煙蒂，用廉價皮鞋踩了滅，並騎上機車，發動引擎，蓄勢待發。
火車通過兩人的身旁，離合器一放，油門一加，一場競速就此開始，有默契的。除了要在龍泉車站前追上火車，還要看看誰速度快。當兩輛速度不分上下的機車與火車並列前進時，他撇眼喵到車廂內的幾個通車女學生正睜大眼睛對著他們看。直到追過火車後，兩人呼嘯的穿過集集隧道，漆黑的洞窟迴響著如戰車般的隆隆聲響。
雖然每次競速比賽他贏的次數多了點，但是老友卻是比他早結了婚，還生了一對可愛的雙胞胎。雖然現在的工作與生活，不是讓人那麼的滿意，導致於他不是嚮往婚姻生活，但是看著老友幸福的平淡生活，心中不禁也對未來有所期待與幻想。老友孩子正伊伊呀呀的學話，「爸爸」「爸爸」的叫老友，也叫他，惹得他心花怒放。這使得他在的時候，兩個孩子口袋內的糖果餅乾一定少不了。
那夜凌晨，山城的屋舍燈光早已黯淡，除了幾聲孤犬的長空吠聲，大地早已寂靜。一陣天搖地動驚醒了他，原本平穩的房間卻像船一樣的晃，房內物品就像山頂落石般的掉落。宛如經歷過一世紀那麼久的災難，房屋終於停止搖晃，但是他還是覺得腦袋有如宿醉般的昏沈，直到急促的敲門聲打醒了他。
琅嗆地走去開門，好友臉色慌張的站在門口，手裡還抱著兩個啼哭的孩子。
「大地震！」老友驚恐顫抖的說。「我家倒了，家人及太太還在厝裡面。孩子我先搶出來，你先幫我照顧一下，我還要回去救人」！
腦子還嗡嗡響的同時，孩子已經抱在他的手上，除了啼哭，還不斷的喊著「爸爸」「爸爸」，倉促的老友早已奔跑並消失在塵煙滿佈的黑色街道中。不一會兒，又來了幾次餘震，終於在一次更大的餘震中，他聽到了更多屋舍垮下來的聲音。而此時，手上的兩個孩子已經噙著淚痕在他的懷中睡去…
「別玩了，走了啊，再不走，就沒時間坐湯瑪士小火車」！兩個孩子經他這麼一說，趕緊跑了回來，並自動開門後坐在車上，對著窗外的他喊著：「爸，快點，我要坐湯瑪士小火車」。
「好，我快點」，他笑著說。他擲下煙蒂，還是用廉價皮鞋踩了滅，小跑步回到車上。
引擎發動後，車子緩緩前進。蔽天的綠色樟樹反射在車窗上，閃閃發亮。
「爸，這裡好漂亮啊」！其中一個孩子開心的說。
「嗯，我的一個好友也好喜歡這裡，以前我們還常在這裡騎野狼機車兜風呢」！
「真的啊，那他人呢」？
「他啊，全家出國移民了，小時候你們倆還常叫他爸爸呢」！
「是喔」！
當他從照後鏡看著風吹著孩子細細的髮絲，孩子的眼睛瞇瞇地看的窗外飛逝的老樟樹，忽然間，他感覺鼻頭酸澀了起來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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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後記】
近日拜讀吳念真所著【這些人 那些事】，感動於每一章節中，故事內容的真誠與樸情。原來，這些發生在我們四周的小故事，是那麼的真摯及感人，我們卻因為生活、工作的瑣碎繁複，導致我們失去了體貼周遭的敏感度，以及關懷社會的溫度。
2007年南投舉辦第一屆「南投火車好多節」，期望利用近一個月的火車嘉年華活動，提振南投的觀光旅遊產業；並將1999年921地震傾倒的集集火車站修復，於2007年於「南投火車好多節」慶祝再度重生，藉以希望南投縣民走出震災傷痛。
有幸於「南投火車好多節」會場巧遇吳念真先生，就跟其它的南投鄉民一樣，拉個塑膠凳坐著，隨和的在舞台下欣賞表演，其鄉土人文氣息讓人感覺到，像是農村時期住隔壁鄰居般的親切。
我跟Sandy沒頭沒腦的請吳導演跟我們合照，他也爽快的答應，讓我們是暨驚喜又高興。
個人文學造詣不高，惟與吳念真先生有幸運的一面之緣，以及拜讀【這些人 那些事】後有所體悟，故撰此文以為紀念。
